「我很羨慕有宗教的人。」

幾年前一次和朋友聊天時談到宗教,當時他做了一個我認為非常精準的譬喻,他說,宗教之於人類大抵就像樓梯間的防護網,接住你、讓你不會無止盡下墜。從那之後我就十分羨慕有宗教信仰的人,也非常敬佩那種無條件相信著某件事情的力量;之後有段時間因此沈溺於各種宗教集會場所,佛堂、寺廟、教會,就像Fight Club 裡的敘事者藉由參與疾病互助會來治療自己的失眠,我什麼都不相信,但還是可恥的潛伏其中、竊取這些場域和信徒散發出的平和。

研究前期為了釐清「相信」這件事情,我做了一個簡單的調查,受訪者包括跟隨原生家庭信仰的年輕基督教徒、二十年前自行從道教獲得體悟,近年卻因為信仰的支派不符合自身價值觀而轉換派別的中年婦女、沒有信仰但相信因果論和未知宇宙力量的少女……,最後歸納出的共同點是:所有受訪者對宗教的信任都是選擇性的,而非全然接受,他們在這個信仰中挑揀能夠說服自己的教義,跳過不認同的。這讓我聯想到心理學上的確認偏誤(Comfirmation bias) ——人們都傾向於尋找能支持自己理論或假設的證據,而忽略不能支持的;下面我想舉一個例子深入說明這件事。

美國著名的行為主義心理學家 Burrhus Frederic Skinner 曾做過一個實驗,將數隻鴿子關在籠子中,每隔十五秒便固定落下飼料,無論牠們當時正在做什麼舉動;一段時間後他發現每隻鴿子各自發展出自己的「迷信」——牠們相信飼料的落下是基於自己做的某個特定行為。接著Skinner決定單獨取出一隻鴿子,將餵食的週期拉長到一分鐘,發現這隻鴿子在間隔時間內表現的更為活潑,幾乎稱得上是在進行某種乞食舞蹈。最後為了消除這個行為,他停止了餵食,試圖消退「乞食舞」的迷信,有趣的是,直到完全放棄這個迷信前,鴿子共重複了上萬次的舞蹈。

從鴿子的行為進一步推演到人類身上;我們是非常害怕未知的,這種恐懼連帶造成的影響是對因果關係的迷戀,我們試圖掌握、控制一切,企圖幫每件事情都找到理由,如果沒有理由,那就自己創造一個;我們選擇自己所相信的事,甚至漠視那些理由不成立的時刻,即使它發生的頻率遠比成立的時刻多。

所以有些人相信所謂的「神蹟」、相信天上的星星可以決定一個人的個性和運勢、相信房子朝向的方位和東西擺放的位子會影響人的氣運、相信掌心的紋路能說明命運、相信存在某種未知力量會因你誠心祈求而保護你、相信自己可以擁有來生,甚至左右來生、相信存在一個全知的力量,能夠看見所有事件的發生、相信善惡終有報。

尼采說信仰就是不想知道真相是什麼,我想知道真相、卻同時貪心的渴望信仰;但每當我越深入探究信仰背後的理論事實,彷彿就離「相信」這件事情越遙遠。所以我想,如果無法找到之間的平衡,或許能自己創造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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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案最初發想的參考是龍山寺地下街的掌紋機,它的操作方式很簡單——投幣、把手掌放到圖示上對應的位子,便會得到一個占卜的結果。手相是東方命理學中非常典型的一種算命方式,手掌上每條紋路都有各自對應的意涵,推演架構出一個近乎完整的命運解釋;對我來說,他甚至比所有根據出生時間推衍出的占卜來得更迷人,畢竟也許有人和你在完全相同的時刻出生,但一定沒有人和你擁有一模一樣的掌紋。

除了掌紋占卜,台灣傳統廟宇周遭時常可見同樣宣稱能夠解釋命運或占卜的機台,如自動求籤機、真理之口等,甚至被放置在育樂公司的網站上與遊戲機台一同出租販售。我進一步追朔到源頭,訪問到了一間位於彰化的求籤機台製造商負責人,當詢問到機台與神靈之間是否有實質聯繫時,他告訴我,籤紙掉出來前會經過一個攪拌的動作,所以掉出來的籤詩是隨機的。

但命運的佈線是能夠用隨機解釋的嗎?

拆解求籤這個行為本身,我們必須先承認,存在一個能夠完全看見人類一舉一動及所有客觀條件下變因可能的未知力量,能根據一定邏輯推演出我們的命運軌跡,並且會由於人的誠心祈求而給予提示,好讓我們能夠趨吉避凶、進而改變命運。當然,我們接受所有模稜兩可的描述,迫不及待的找到相關的事件對號入座。

而當我們談論命運時,通常能簡單分割成宿命論與決定論。宿命論認為存在一個全知全能的力量決定一切事件的發生與否;決定論則認為存在有一些條件,如果這些條件都被滿足,這件事情就必然會發生。

如果宿命論中的未知力量在理性上不能夠說服所有人,會不會基於科學事實和決定論的命運解釋更有機會使人信服?於是我假設了一個可能的未來,人們在遇到無法解決的困難時,不再前往傳統廟宇參拜求籤或進行占卜,而是轉為向天機——一台無所不知的全能機器——尋找解答。

科技的普及使物聯網無所不在,密切且忠實的紀錄下一切事件,透過深度學習形成一個個演算法。精密的數據分析和預測提供了一個更精確、便利的生活;並且隨著時間積累,所有事件的發生都將使這些演算法更成熟,當累積的樣本數夠大時,甚至能夠匯聚成一個全知全能的力量。

天機便是應運而生,以遊戲機般滑稽的姿態普遍的出現在街景城市中,背後卻乘載了繁雜的研究數據和艱澀的演算法。其伺服器端與龐大的數據庫連接,並且和掌紋算命同樣以手相作為媒介,只要將手掌放上機器上相對應的位子,內建的感應器在讀取掌紋的同時便能辨識使用者的身份,接著連接到相關的數據庫,透過演算法隨機抽取樣本資料,基於因果法則近一步推演計算並生成紙券。

如同籤詩般、卻更為精準,透過天機,所有個體都能得到一個完全適用於他們自身的隱喻,紙券上的字詞揭示了近日可能發生且與其相關的事件;只要多留心,就能夠一定程度的避免意外發生,並即時把握住好運。

天機提供了傳統信仰外的另一種選擇,藉由無所不在的物聯網紀錄下所有數據,並以此為根據給予反饋,如同信徒堅信神祇能縱觀命運並做出合宜的指示。我們反覆提問和探究信仰與迷信的本質,將信仰抽象的皮膚剖開,埋入科技與事實的骨幹並重新縫合,試圖模擬神性的同時卻也將其去神聖化。當這樣全知全能的力量成為街巷中觸手可及、貼近生活的物件,人類將會衍伸出什麼樣的行為?

如果我們能夠直接透過科技獲得所需的心靈指引、做到以往人們以為只有「神」才能做到的事,它將能取代宗教的作用,成為一個新的信仰嗎?又或者比起信仰本身,我們自身對這些隱喻的揣測和詮釋是否才是自己相信的真正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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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采琳, 《天機 PantoMachine》,
互動裝置H120×W200×D280mm, 2022

指導 何樵暐
總召 余能豪
翻譯 Yang, 錢柏翰
攝影 溫敏喻
攝影模特 朱婉儀, 林語瞳, 黃千慈
建模協力 張維中
模型協力 邱舒婷
特別感謝 蕭勝文教授, 梁容輝教授, 林晉寬,陳婉瑜